全球变暖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当前全球气候治理的模式是否足以应对气候危机的紧迫性？中国在全球气候治理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近日，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研究员魏科做客《大变局》节目，透过气候科学家的理性视角，深入解答了有关气候变化的热点问题。主要内容节选如下：

《大变局》：现在大家都在谈气候变化，那么全球变暖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了？

魏科：世界气象组织给出的判定是2024年要比工业革命前的温度高1.5摄氏度左右。这是非常高的一个数值。我们很多人可能对它没有概念。地球系统非常稳定，包括大气、海洋、两极的冰雪等等，它远比我们人体温度变化更难。那么，全球温度升高1.5度的难度，要远远高于我们人体温度升高1.5度。

大家想想，你如果体温升高1.5度，这时候你已经感觉不大舒服。如果是孩子的话，家长可能随时要把他送到医院去。那么，地球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它已经开始表现出各种各样的不适，它的各种机能已在受损状态之中。

《大变局》：现在极端天气事件又有哪些新的发展趋势？

魏科：极端天气的变化就是地球各个部分功能受损的一个集中体现。过去20年，相对20世纪的最后20年，极端高温事件已经增加了超过230%；极端暴雨事件增加了超过190%。

在我们国家，更多地体现为夏季的高温天气越来越多，并且持续时间越来越长。像今年南方很多城市到了10月份，还处于夏天状态。像重庆，夏天的时间已经达到了180多天，也就是超过了半年。

所以，第一个趋势就是夏天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热，40度以上的天气变得越来越频繁。第二个趋势就是暴雨变得越来越强。刚刚过去的夏天，我相信我们国家大多数城市都至少经历过一轮暴雨和相关的城市内涝事件。

《大变局》：对于您刚刚提到的这种气候变化，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我们的日常生活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魏科：全球变暖的强度现在已经非常强了，如果放任不管就会变得非常危险。就像我们家的孩子，如果他的体温已经从37度升到了38.5度，我还放任不管的话，那么孩子的健康会受到很大的影响，风险会非常非常大。全球变暖也是这样。

如果我们现在放任不管，在未来10年之内，全球的升温幅度100%会超过1.5度；而到本世纪中叶，肯定会超过2度；到本世纪末，很大概率会超过4度以上。大家可以想一想，如果孩子的体温从37度升到了39度，然后在39度你还放任不管，让他一直升高到40度，甚至到41度，那么这时候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状况。

这样持续下去之后，全球的极端天气事件会变得越来越多。过去这些年我们已经经历过了郑州的“7•20”大暴雨，导致了300多人死亡。刚刚过去的夏天，北京的密云也经历了山区的洪水，全国很多地方都遭遇了洪涝灾害。如果放任不管，那么未来这样的洪涝事件会变得越来越频繁。每年我们都会看到，短短几天，一个地方就下了一年的降雨量，这样的事件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多。

如果放任不管，对于户外工作者，高温期间会变得很危险，因为目前，在全国的夏季，很多地方都发布高温红色预警，这就意味着当天的最高温度已经到了40度。那么它可能就会导致区域经济短时的中断，因为都已经大范围高温红色预警了，肯定要保护劳动者的合法权益，这对于经济发展确实是非常不利的。另外也严格限制了我们普通人的户外活动时间，可能有一些人要运动，要户外活动等等。把我们全都禁锢在屋子里面，这不是我们希望的未来。

《大变局》：2005年，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同志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个论断，到今天，这个理念已经是广为人知、深入人心了。中国在一味追求经济增长的时候，提出这个理念，相当于给中国经济的巨轮调整了航向。您同意这样的看法吗？

魏科：我完全同意这样的看法。2005年的时候，我们国家的经济快速增长，重工业也是快速发展，可以说是我们国家过去几十年发展过程中，经济增长最快的时间，相当于我们当时是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在那时候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相当于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及时地踩了点刹，慢慢地切换了赛道，向绿色发展这个赛道上走。

我们避免了重度污染和高治理成本这样的结果，带来了我们现在的，大家都已经能够切身感受到了，蓝天越来越多，绿水越来越多，我们出去想玩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所以，这个理论是我们国家过去几十年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

《大变局》：从全球视角来看，这个理念为世界各国，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在探寻发展和保护并行的这条道路上提供了哪些启示？

魏科：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全球发展倡议里的重要内容。它把我们国家过去几十年经济发展的经验高度浓缩起来，就是需要我们在经济发展的同时，要保持生态环境的稳定和美好。它相当于给所有发展中国家提供了一个样本，也提供了理论依据，帮助这些国家在经济发展开始的时候，就避免了“先污染后治理”这样的一条老路，从而把后发劣势变成后发优势。我们从发展的开始就走绿色发展道路，这是一条坦途，我们已经给大家指出来了。

《大变局》：中国在过去20年践行“两山”理念这个过程中，有哪些非常有代表性的气候或者环境治理的成就？

魏科：我们在过去20年里确实是深切地体会到了我们国家环境的改善。根据美国NASA MODIS的观测资料，全球变得越来越绿了，在这个里面，我们国家贡献了至少四分之一的份额。我们国家在20年前的森林覆盖率大概是18%。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我们的森林覆盖率已经超过了25%。

第二个方面是我们国家的空气治理已经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在2010年前后，每到秋冬季节，所有人担心的都是重污染天又来了。经过过去10年的努力，空气污染状况已经得到根本扭转。全国主要城市的平均PM2.5浓度已经低于30微克/立方米，这是空气质量优的一个标准。

第三个方面，我们国家的绿色转型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风能和太阳能发电的装机总容量，在全国发电总装机容量的占比已经超过45%，并且已经超过了火力发电的装机容量。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也是我们国家绿色转型走上快车道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它也以非常形象的方式告诉我们，自然环境的价值非常重要，它帮助我们生活得更美好，心情更欢愉，这些都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大变局》：习近平主席在今年9月联合国气候变化峰会上的致辞中，宣布了中国新一轮国家自主贡献，明确了多项关键目标，比如，到2035年，中国全经济范围温室气体的净排放量比峰值下降7%到10%；非化石能源的消费，占能源消费总量的比重达到30%以上；新能源汽车成为新销售车辆的主流等等。您怎么评价这一系列的目标？

魏科：我要给大家强调一下，这个目标是一个非常有魄力的目标，因为它实现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比如说，在2020年的时候，全球遭遇了新冠疫情，当时全球“封国封城”，“老死不相往来”，很多活动都中断了。即使是那样，全球碳的减少量仅仅在3%到5%之间。

我们国家提出了，到2035年碳的排放量要比峰值降低7%到10%。这个目标其实是全球应对新冠疫情时碳减少量的2到3倍，甚至3到4倍以上，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实现。

但是我们国家的特点就是，我们一旦作出了承诺，一定会实现。这样的目标承诺，给全球应对气候变化注入了雄心，注入了确定性。尤其是现在全球贸易纷争中，各个国家之间的分歧比较大，这时候我们国家作出这样一个表率，给全球相关产业的发展注入了明确的确定性。尤其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到的新能源车，与之相关的，还包括锂电池、新型的能源存储设备、光伏、风力发电等等，这些产业发展的成果会从我们中国一直辐射到全球各个国家去。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承诺。

《大变局》：习近平主席还在他的致辞中提到，到2035年中国将基本建成气候适应型社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您能不能给我们简单地描述一下？

魏科：这是习近平总书记首次对于气候变化提出的一个新的目标。之前我们了解全球气候危机和气候应对，大家可能都更多地关注到碳的减排，这个在我们气候变化领域叫做气候变化的减缓，减缓这件事情的强度。那么除了减缓，另外一个思路其实是适应，也就是说如果灾害发生了，我们能不能妥善地应对它？习近平总书记从减缓和适应两个角度都提出了目标。

对于气候适应型的一个社会，它是表明，如果同样的灾害发生了，但是因为我们的基础设施水平更高，我们的社会管理能力更强，那么我们可以大幅度减少灾害造成的损失。这就是一个新的目标，在2035年之前，我们全国的基础设施水平以及应对各种灾害的管理能力还要再上一个台阶。

对于各个城市而言，随着城市生态环境的改善，相关的“城市热岛效应”要比现在弱，“海绵城市”的发展要比现在更加发达。在高温天，户外工作者的福利保障比现在要更好。一场暴雨袭来的时候，城市能够容纳灾害的能力，能够应对的暴雨的降雨量，要比现在高一个等级。

我相信那时候，我们绝大多数的城市，一天下一场50毫米的暴雨，应该不至于影响城市的正常运行。哪怕是全球的升温幅度已经超过1.5度，每年40摄氏度的高温天气也依然会出现，并且会出现各种特别大的暴雨，但那时候的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要比现在小很多。

《大变局》：同样也是在今年9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在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发表演说。他几乎用了四分之一的发言时间来攻击应对气候变化的各种努力。他还称气候变化是有史以来全球最大的骗局。作为一名气象学者，您怎么评价他的这种言论？

魏科：美国的共和党更多地体现了石油石化组织的利益，所以它是反对应对气候变化的，民主党是支持应对气候变化的。在过去的20多年中，民主党和共和党围绕气候变化的政策完全不一样。克林顿是支持应对气候变化的，所以他签署了《京都议定书》。小布什是反对应对气候变化的，他上台之后就退出了《京都议定书》。奥巴马上台之后，他推动美国加入了《巴黎协定》。特朗普上台之后，他就退出了《巴黎协定》。拜登上台之后又加入了《巴黎协定》。特朗普第二任期，他又宣布美国将再次退出《巴黎协定》。所以我们能够看得出来，美国两党把气候变化这个议题作为斗争的一个重要领域。

在气候变化方面，全球气候科学家是有共识的，经过过去一个世纪的研究，科学家已经非常明确地指出，全球现在正在经历非常快速的全球变暖，变暖的速度远超历史上所有的气候变化过程，并且这个全球变暖，是100%由人类活动引起的。所以在2021年，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第六次评估报告中，用到了一个词叫做毋庸置疑“unequivocal”，就是说毋庸置疑，全球变暖是由人类活动引起的。

大家要意识到，科学共识是全球最主要的气候学家共同的判定，它不是某个气候学家自己一个人的判定。就像你的心脏不舒服，你去了全球所有著名的医院，全球著名的心脏病医生都共同判定，你确实病得非常严重，需要做手术。而特朗普先生就相当于门口一个其他专业的人，他告诉你，你没病。这时候，我相信一个正常的人应该相信全球所有心脏病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所以特朗普总统反对气候变化的科学共识，在这一点上，他对于科学的否定，在我看来不是非常明智，因为科学共识非常非常的清晰了。

《大变局》：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在同一个月，中国的领导人在宣布新一轮国家自主贡献，而美国总统却在否认气候变化。这两相对比来看，您怎么看待中美在气候治理领域角色的变化？

魏科：美国两党把气候问题作为党争的一个重要话题。但是，按理说，气候科学它是已经非常明确的，它不应该产生这样一种结果。所以，这就是目前全球面临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所有的议题，在政党政治下容易变成党争的手段，成为争取选票的一个重要话题。

我们国家的表态体现出了对于科学共识的尊重，对于科学事实的认可，并且体现出我们国家负责任大国的一种态度。中国的政策具有持续性，把“双碳”目标确定为国家的长期发展战略。而美国，政策不停地反复。政策的不同体现出两个国家根本的对人类命运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我们是负责任的，他们是不负责任的。

《大变局》：尽管中美地缘政治竞争在加剧，但是中美的气候合作总是能在低谷之后，找到一个重启的契机。在您看来，除了官方的政治意愿，背后有哪些深层次的因素在维系着这种合作的纽带，让它不至于被彻底切断？

魏科：气候话题确实在中美关系里面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它往往是中美关系破冰的最开始的领域。因为气候变化不光影响中国，而且也影响美国，美国同样也高温事件频发、暴雨事件频发。两个国家都有对于全球气候危机管控、治理和应对的迫切需求，所以需要两个国家共同的努力。

全球气候变化领域确实是中美之间合作最多的领域之一。两个国家共同应对气候变化，尤其是推动绿色转型的时候，彼此之间的产业链上的沟通和连接也非常重要。美国也需要绿色转型，而绿色转型对于新能源领域的太阳能光伏板、风力发电设施，以及新能源汽车的关键产业链上的各个环节，它都有很多的需求。所以它也离不开与中国的合作。

科学事实表明，气候变化正在真实发生，它影响了中美两个国家以及全球所有的国家，并且需要中美两个国家共同来努力，我们才能取得最好的成果。如果中美某一个国家不认真参与到应对气候变化危机中，那么我们都无法解决气候危机这件事情。所以必须两个国家来共同努力，这是全球的呼吁和全球的要求。

《大变局》：您认为当前全球气候治理的模式是否足以应对气候危机的紧迫性？

魏科：我对于全球能够妥善应对气候危机持谨慎的乐观态度。首先，这个问题确实比较严峻，未来10年之内全球的升温肯定会超过1.5度，并且很大概率到本世纪中叶全球的升温会超过2.0度。至于超过2.0度之后是继续往上走，还是会掉头往下，取决于未来很多年我们采取什么样的发展思路。但是不管怎么样，从现在到本世纪中叶这段时间，全球变暖会变得越来越严峻。

目前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行动主要体现在《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和《巴黎协定》中。这两个国际公约和协定，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强制力，也就是说，它不对各个国家作具体的强制要求，它是要求各个国家自己提，你要做什么样的事情，你的减排目标是什么样的。

因为缺乏明显的约束机制，所以这时候各个国家行动不见得能够达到总的那种效果。这相当于一个合唱团或者说一个交响乐团，它没有指挥，各个国家各自演奏乐器，那很难保证最终的效果是什么样的。尤其是，还有一些国家不断地退出又加入，就像这个乐队的主提琴手，他一会儿罢工了，一会儿又进来了，一会儿又罢工了，一会儿又进来了。这就很难保证整个乐队演奏出非常美妙的乐曲。

但是，我对于应对气候变化还持乐观态度，主要是因为我对科学技术进步保持乐观态度。在过去10多年里，我们国家新能源产业快速发展，各个企业前赴后继。我们已经把全球新能源的价格打下来了，现在的太阳能光伏板的价格已经降到十几年前的十分之一以下，并且从商业上它变成了有利可图，因为它的成本比传统的火力发电的成本还要低。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未来几十年里面我们会突破哪些新的技术，而这些新的技术可能会给我们应对气候变化提供非常趁手的工具。我们应该对科学保持乐观。科学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在不停地加速发展，这是我们未来保持乐观的底气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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