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变局 | 知名翻译家黄友义:中国从倾听者向讲述者转变
随着自身国际地位日益提升、国际影响力日渐扩大,中国在国际话语体系中的角色也随之发生变化。面对美西方的舆论施压,中国如何迎难而上,有效发声?怎样做好国际传播与对外翻译工作?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将对翻译与国际传播业态产生何种影响?
近日,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外文局原副局长兼总编辑黄友义做客《大变局》节目,分享他对翻译与国际传播发展态势的最新研判,主要内容节选如下:
《大变局》:您曾在多个场合指出,我国的翻译工作正在从“翻译世界”向“翻译中国”发生历史性的转向,我们怎么来理解这样一种转向呢?
黄友义:这个转向主要来源于中国的发展,特别是北京奥运会以后,中国经济快速发展,在国际上影响力迅速提高,世界就需要了解中国,中国就要对外表达自己的意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讲好中国故事”。
对翻译界来讲,这面临着一个新的任务。过去翻译的传统是把外语翻译成母语。那按道理,把中国的故事讲给外国人听,应该是外国翻译来做,但是我们都知道在国外没有那么多会中文的外国翻译,所以中国人就要承担起对外翻译中国的任务。
在2011年的时候,我们发现很多翻译都不再做外文翻译成中文的工作,而是中文翻译成外文。我们中国翻译协会就做了一次市场调研,结果很说明问题,就是54%的工作量都是从中文到外文。所以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中国翻译界的任务已经从过去传统的“翻译世界”,转变到更多的“翻译中国”。这种历史性的变化标志着中国的发展和进步。
《大变局》:您参与了《习近平谈治国理政》一至四卷的翻译工作,我想请您评价一下习总书记他本人的话语体系有什么演变吗?或者是有什么特色吗?
黄友义:有几个特色我印象比较深刻。一个就是习主席非常注意把中国传统思想在他的讲话当中介绍出去,所以他经常引用一些典故。比如,我记得他讲到年轻人学习要用功,他就说萤囊映雪、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如果翻译得当,处理得好,外国人听起来就觉得很亲切,很容易理解。 另外一个基于他下过乡,在农村干过七年农活,所以他有很多语言来自于老百姓,特别接地气,翻译起来,你就觉得好像翻自己身边的事情一样,这个也让我们印象非常深刻。
《大变局》:随着国际社会对我们的关注度越来越高,我们怎么去讲话才能让更多的外国人听得懂我们的话,并且还能够认可我们的话呢?
黄友义:我们要意识到世界上有多少人呢。根据联合国统计,80亿人。中国人,14亿。讲中文的人最多。但是国际翻译家联盟对各个语种有一个定义,中文属于非通用语种,也就是说,除去960万平方公里几乎没人讲。
我们中国人在讲中国故事的时候,面对着66亿不懂中文的人。这些人怎么思考的?他的信息来自哪里?你跟他讲中国的时候,你首先要了解他怎么想的,一定要设身处地——如果我是欧美人,我怎么想的?我是亚非拉人,又怎么想的?
翻译历来是先学习再翻译。比如,我要把中国翻译过去,我得先了解外国媒体怎么在说中国,而且还要注意看他们怎么报道中国。他们关于中国问的任何一个问题,我们都要琢磨琢磨他为什么这样问。它可能代表了他文化的特点,也可能代表了他们国家的国情。因此,我觉得最关键的,就是要了解外国的话语体系,掌握了国际话语体系,你再跟人家沟通,你的话人家就能听得懂了。
《大变局》:近年来,中国的国际舆论环境不容乐观,美西方频繁地对我们进行施压。我方也进行了一些回击,比如说,我们也会发布《美国侵犯人权报告》这样的一些白皮书,而这些白皮书在国际平台上的传播也受到了一些限制。从您的角度来看,我们怎么能把这个工作做得更好?
黄友义:的确,我们这些年的国际舆情面临的挑战越来越大,甚至有的时候美国拉拢其他国家对我们围攻。我认为这种现象今后可能会更加剧烈。因为中国越是发展,它越是担心,所以就要加强打压。你不反驳的话,你不等于默认了吗?谣言重复100遍,在世界上就变成真理。所以,面对西方的攻击,我们必须要反驳。
政府白皮书,是研究中国问题的外国学者、研究者或者外国官方,这种人就会看。但是一般外国老百姓可能就不看。老百姓的工作也得做。我们怎么做呢?电影、各种展览,扩大旅游,通过人与人的交流、论坛、学术论坛等等,需要多种手段来把中国的观点讲出去。
我们不要担心我们越讲,他们对我们的围攻越大,因为它的目的是要置你于死地。我们不如干脆迎难而上,采取多种手段。但是要讲技巧,要方式、方法得当,不是对骂,国际传播绝对不是对骂,而是做人心的工作,要赢得人家的理解。
《大变局》:随着中国的发展,国际社会对中国越来越关注,但是同时误解和误读也随之而来。您觉得这是我们中国在发展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烦恼吗?
黄友义:我觉得是这样的,不可逾越。十几年前,当时英国首相布莱尔到中国访问,他在一个大学的演讲中,谈到中国的崛起将是非常困难的。怎么会非常困难?实际上,他作为西方的一个政治家,早就知道西方会不让你中国发展的,不是你想崛起就崛起的。所以我们在发展阶段,人家不让你发展,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我觉得我们也不必过于忧虑,实际上我们是有思想准备的。
我认为世界上现在有两个“世界”,有两种思维、两个文化现象。一个是欧美发达地区,在这些国家,我们的日子不是很好过——经济上制裁,舆论上打压。但是你要转过头来跟发展中国家一接触,你会得到完全不同的印象。比如我去非洲,跟他们交流起来,就觉得我们共同话语有很多,他们都想了解中国。
你要看到发展中国家对中国的需求、对中国的热情,你就会觉得那点打压算什么,你就会有信心。所以,千万不要因为西方的舆论打压,就吓着我们。我们应该知道,它不代表全世界。理解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朋友越来越多,支持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你要看到这一面,那就觉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是我们成长过程中的烦恼,无所谓,我们总要成长起来的。
《大变局》:我们知道国际关系的好坏跟译者翻译水平的高低还是有一定关系的。翻译界怎么进一步提升自己,配合外交工作?
黄友义:的确,外交工作当中的重要一环是翻译。中国的话怎么能够精准地传达出去,这个是译者可以发挥作用的。比如说,我们国家提出“大国外交”,“大国”怎么翻?传统的都是big power。但是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一员,我们不认为自己是一个big power,我们认为是一个规模比较大的国家,因此翻成major country。外国人一说“中国是大国”的时候就翻成big power,给人一种极大的压力。而当我们说major country,就是一个大家庭里面重要的一员而已。
这样的例子很多。翻译是有自己的立场的。在外交翻译当中,译者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代表国家。你要选择最能反映中文原意,同时最能维护国家立场的语言。
《大变局》:您也一直都说“每一个人都需要做公共外交”,我们怎么理解这句话?
黄友义:公共外交是政府外交的重要补充,特别是在全球化时代。比如说,我们那么多企业“走出去”了,这不光是一种经济现象,它会把中国的管理、中国文化顺便带出去。那不就是一种公共外交吗?
有学者说,公共外交第一人是谁?是出租车司机。为什么这么讲呢?外国客人到了机场,下了飞机,他看到的当地第一个人就是出租车司机。出租车司机文雅不文雅、有没有礼貌、客气不客气,这就是给外国人的第一印象。
目前的公共外交意义更加重大,因为一个是经济全球化,一个是人员交往很多。公共外交人人有责,而且人人有机会,你只要跟外国人接触,就有机会。
《大变局》:我看有外国的媒体称呼您是中国最资深的翻译家,像现在兴起的这种人工智能,还有机器翻译,它肯定不会取代您,但是它对普通的翻译工作者会有哪些影响呢?
黄友义:新的翻译机器,也就是智能语言的出现,一定会大面积地取代低档次的、重复性的、规律性的翻译,不管中翻外、外翻中,它都会取代。
现在比较时髦的 ChatGPT,这种生成性的智能语言,原理就是它先学习,要一大堆语料供它学习,然后它再排列出不同的选择方式,提供最好的方式。这个过程很快,比人工强。外翻中,它是可以做到这些的。因为有大量的中文语料。比如,让它把一个文化现象翻成中文,它先学习中文语料就可以了。
但是如果要把中国介绍出去,目前的英文语料,所有的外文语料不是我们中国人的,是英美的,是外国的,谁的语料就反映谁的思想。所以,有的人做过测试,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关键词,如果用ChatGPT,你用中文向它发问,它的回答基本用的语料是中文的,也就是我们熟悉的,我们也认为是客观的。但是你要让它用英文或者其他外文来回答,它的观点就是外国的。
这种情况下,你要是想让机器帮忙,你先帮机器的忙,什么意思呢?就是需要中国人大量地把中国的语言文化先翻译成外文,也就是变成反映中国观点的外文语料,供各种智能机器软件去学习,然后它就可以再帮我们。
机器越发达,越需要人力去翻译,给它提供语料,供机器学习,然后机器反过来再帮助我们。这个问题在中翻外领域里表现尤其突出。而时政语言还有中国文化特色的,比如传统文化的一些观点,这些没有足够的外文语料库,一定要靠我们中国人,靠人力去翻译。
《大变局》:假如您有一个机会,可以用简单的几句话向全球来介绍中国,您会说些什么呢?
黄友义:我想首先说,中国的历史很长,但是中国的历史是和平的历史、是过好自己生活的历史。我们没有殖民的这种欲望,因此跟中国打交道是安全的。
第二点就是希望他们了解中国的文化。我们最核心的文化就是“和合文化”,以和为贵,互谅互让。如果他们稍微了解一下中国的历史,就会发现,中国是可以打交道、值得打交道、值得信赖的一个民族。
出品人:王晓辉
制片人:李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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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若梦、戚易斌、吕依依、张鹤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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